嫂子槐

◇爱是永生不息
◇混乱中立
◇喜欢让角色轮流做攻
◇只有故事/情趣/价值观雷点,没有CP/拆逆雷点

建安十一年深秋,刚平了管承随军班师建邺,不隔多久却又听到即将北征乌丸三郡的消息。继而便是整个秋冬的征召男丁、粮草和马匹。华佗在那车鸣马嘶的冬日里也做着自己的打算:粮食是最金贵的,他随身带着;像些用不着的,就都换了出去。大雪封山前他用一斛小豆跟山里人换了些石斛,又用先前那某某人送他的织绣与那家的女人易得了一卷粗织的麻纱。

将那一小包仔细裹好的东西递出去的时候,他心里也曾泛起一丝迟疑。于是他收回手,将外面包着的旧布包袱又打开,看了一看,犹豫了一刻,却终又将它交与别人。

那一瞬间华佗感觉自己终究是全然地负了他了。

郭嘉给予的和他所寻觅的,对他而言太过炙热而宏大,他受不起,亦给不了。若不挑明,或许能够相安,然而现如今已不再有权宜的退路。那件事情过去多久了?他的伤口已钝钝然不再作痛了,也愿对方能早日平复。唯有这样,或许……有朝一日还能相敬如初。

两个月后,曹操从郭嘉计,拔寨北征。

华佗跟往常一样做着开拔前的最后准备。补充药材,清点银针,磨利刀具,蒸煮浆洗绑带,连同诸多瓶瓶罐罐都各自续足了粉和浆。急用的放在药箱里他随身背着,不急的便理在箱子里,按纲目效用放好,以便后来取用。能带走的全部带走,不便带走的便制成膏和丸。趁着熬浆华佗和了面在炉子上头贴了几张饼充作路上干粮,正在杂面饼烘熟、他揭了饼子揣进怀里的时候,却蓦然听见那熟悉的高亢的声音于远处而来,说笑着。

他的脖颈没来由地一紧。

就在他抬头的时候,郭嘉也正好透过帐幔的缝隙看到了他。

许久不见,他蓄了发,看起来气色不错甚至显得红光满面。但就因看到他,脸上的笑意便迅速萎谢了。他走在人群中,而他蹲在药炉旁,正拿着粗粝发酸的杂面饼宝贝似的往怀里揣:四目相对,郭嘉的步子顿了一顿。华佗忽觉一阵耳热,不知自己是个什么表情。然而郭嘉那一刻的表情他却始终记得。细小的痛苦、挣扎和关切渐次出现在他的眼角眉梢,但最后却依次压抑凋萎至最终不起微澜。在那平静的表象下他微皱双眉,那双眼里的东西却遮不住,在严冬晴日下那个莫名寂寞的表情里希冀地闪着微光。

那双眼里的东西看得他喉头一哽。

那一刻华佗才发现原来不论自己还是对方,他们谁都没有放下。此刻他若回应他的对视,郭嘉一定会走过来的。但是然后呢?

于是他避开了他的视线,将头低下了。那时他还决然地以为这样对他们两人都更好。

等华佗再抬头的时候,郭嘉已经离开了。

然而一直等到大军开拔,都没有等到要他随军的消息。他的焦虑与日俱增,却又说不上是为何。直到某天晚上他做了个梦。梦中荒野之上靛色的天幕上一颗硕大的白星,拖着白到刺目的光尾裹挟着炙烈灼人的热加速坠落,厉声呼啸向他头顶而来。在那劈裂天幕的白光、烈火烧身的灼痛和愈加尖厉的耳鸣中,他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如同雷云翻滚在脚底,亦依稀听到一个声音低微的呼唤。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念想,那声音如此微弱却又执着。它唤他作先生。华佗脑中轰鸣,突然感到慌张和恐惧,似是先前的预想终于成真。是你吗!他在十日齐发的闪盲中竭力呼喊,但却湮没于天崩地坼的滚滚雷鸣。最后那陨星撞击的一瞬,华佗从梦中惊醒,满脸潮热,一抹一把泪水。又过了一个月,郭嘉的尸骨运抵邺城,停灵于宗庙。九月,曹操班师,哭祭祭酒,葬于建邺郊外。

他出殡的时候他在远处看着。并非薄情——而是一种掺揉了悲恸、胆怯、愧疚与自责的复杂心境,堵得他胸臆胀满,有苦难言。他多想扶他的灵,送他最后一程,权作是……权作是曾经惦念一场的饯别,但以何种身份去呢?他并不是他的家人;连朋友——以最后几年的情况判断——也都算勉强。夜深他在停灵处围着素麻的帷帐外独自逡巡,如同一个幽魂,比那棺内的更难安歇。那些时候禁不住耳边骤然耳鸣般响起郭嘉虚弱嘶哑的叫喊——“什么父母心、都是假的、假的……!”——眼前便接连浮出壶关那时郭嘉浮肿的、涕泪横流的脸上拒绝、悲伤、憎恨又疯狂的表情。他不敢再回忆那双伤痛的眼睛。他的双手颤抖、捂不住他哆裂的伤口,他憎恨自己无能又寡断,他也畏惧着在场他人心照不宣审视他的目光,仿佛人群里、每一张脸、每一双眼、都是他——

在这军中很多人盼我死,你是不是其中一个?

不是,他想,不是!我怎可能盼你不好,即使你我终究难以相安,我也愿你安康,毕竟……

毕竟那时……那个邺城饥疫与祟雨交加的夏夜里,他对他渴求得那样彻骨、并因此断了一切退路。

郭嘉青白的脸在恍惚的暗处若隐若现。他并不相信他。

是啊,他凭什么要求他原谅呢。

于是他却只有看着,在很多层人之后看着。华佗远远地站在人群中,看着他最后一次走远了。最后他也未能看到他据说黑漆贴帛、装饰绚丽的棺椁,但他知道他恐怕已烂在里面了——哪怕棺材描金饰羽对那个将要埋下去的人而言都毫无意义。但是……真的是毫无意义的吗?

还是……知道哪怕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惦念他也好?

于是他蓦然想起了当年那一方用到旧得不能再旧、破洞漏絮都舍不得扔的枕头。

……若是当初留心,给他再置方新的,就好了。

送葬的队伍蜿蜒,走在冬季萧瑟的田野中就像一队白翅的蝼蚁。引魂的铭旌烈烈,引着那客死异乡的人回到他来生及永恒的归处。

建邺郊外灰褐的田野上,孤零零地隆起了一座新坟。

裹挟着尘土的西风从山峦原野上悉簌而过。

只有无人的时候,华佗才敢来他这里看看他。站在他坟上,却一时语结。他看着碑上的字,犹豫地将手放在那石头上。他记得仿佛是很久之前,郭嘉曾欲将独子托付予他,而最近一次相见,四目相对却不再有话。不过所幸听说郭奕过得还不错。那么他在泉下大概不会冻馁。

你还恨我吗?华佗望着那一方冷冰冰的石头,幽幽地想。

死人在坟里面不说话。

于是华佗便又低头沉默了。他交握两手沉思了一会儿,然后卸下包袱、解开,从里头摸出三个白面豆包,给他码在坟前的空碗里。

他出不起太好的东西,郭嘉大概也能理解。

你在那边……可还习惯?于是华佗又在尴尬的静默中、犹豫地想。
但是他又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呢?

事实是他并不知道。他死前不曾寄一语,死后也不曾入梦,生疏而决绝得仿佛未曾相识过。不过他倒是应得如此。但即使这样,也还不禁牵挂。他不知郭嘉灵魂的归处,就连细荆、保儿,也无从知晓。就这样他愈发感觉乾坤的尽头恐不是一片虚无?他所有的,便只有余生这些残破飘零的岁月,而那些人,今生错过了,至天崩地柝都不会再相逢了。

……这样,究竟是好也不好呢?

对郭嘉,再不相逢应当是更好的:他在他这里得到的痛苦,怕是远比快乐和安慰多;在那些辗转反复难以入眠的夜里他总不禁想知道,若他二人不曾有交集,郭嘉的终点是不是就不会在这里?对细荆、保儿,这辈子他给不起他们饱足的生活,因此也希望下辈子能生在个好人家、莫再受这穷困之苦。

……而他自己呢?

颠沛半世,流离一身,对他这样的草民,活着便是辛苦。这辈子,就够了。活完了,就完了。这样最好。

酸液在他鼻腔中翻腾。他勉强扶膝站起,举目四望。

灰蓝的天和褐黄的地,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。

但哪里都不是归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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